半辈子过去了,半辈子的一半儿,他都交代在了牢狱中。
他睁开眼,看见王文娟正低头擦着桌角的水渍,动作轻缓,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旧物。
这屋子小得容不下太多回忆,却塞满了沉默的等待与未说出口的怨。
他喉头动了动,终于挤出一句:“对不起,耽误你了。”
她没接话,只是默默将一勺醋轻轻放进他碗里,动作轻柔得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来家里吃饭的那个夜晚。
窗外,夜彻底黑透,远处工地的探照灯划破天际,像某种无声的守望。
那光扫过墙面,拂过两人低垂的眉眼,又缓缓移开。
屋内只剩碗筷轻碰的声响,和一段段被岁月拉长的静默。
王文娟起身收拾碗筷,指尖还在微微发抖,却刻意放慢了动作,像是怕惊碎了这迟来的安稳。
周思恒望着她佝偻的背影,忽然想起她曾扎着两条辫子,在校门口等他下课的模样。
如今白发已悄然爬上鬓角,如霜覆荒原,静默无声。
他想说点什么,喉咙却似堵着一团浸透的棉絮。
半晌后,他终于站起身,走到阳台边,点燃一支烟。
火光在黑暗中亮起,映出他眼角的沟壑。
王文娟站在厨房门口,看着他颤抖的手,没说话。
烟头忽明忽暗,似一颗执拗的心,不肯熄灭。
屋内的油灯昏黄暗沉,随风摇曳,照亮了墙上那张泛黄的结婚照一角,也照亮了两人之间未曾愈合的裂痕。
可这一次,谁都没再提离开。
烟燃尽时,他将其掐灭在窗台,留下一圈焦痕,宛如命运摁下的印戳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出狱?”
男人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。
女人坐在破旧的沙发里,声音极轻。
“我不知道你哪天出来,但我每天,都会在那个路口等。”
等自己期盼的人,能出现在她的眼前。
今天,终于等到了。
这一等,就是二十年。
周思恒的心脏猛地抽痛,似被细针扎出一道浅浅的口子。
他转过头,看着这个等他等了二十来年的女人,嘴唇动了动,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。
王文娟低着头,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,像是在掩饰什么,又像是在等待什么。
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,袖口磨出了毛边,可整个人却干净得像棵冬天的树,没有多余的枝丫,只有沉默地坚持。
“这些年……”他开口,声音沙哑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:“你,过得好吗?”
王文娟轻轻笑了下,那笑容里带着点苦,也带着点暖,像是寒冬里最后一块未融的薄冰:“能怎么好?一个女人,顶着个‘劳改犯家属’的名头,亲戚都躲着走,工作也不好找。
可........可我觉得,只要你还活着,只要我还能等,就总有盼头。”
她的话很轻,却像一块石头,重重砸在了周思恒的心上。
他想起狱中那些漫长的岁月,每日数着墙上的刻痕度日,偶尔会想,外面的世界是否早已将他遗忘?
可现在他才知道,有个人,从来没忘过他。
“你为什么不走?”他问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。
“以你的条件,完全可以再找个人,过正常的生活。”